卧室的床垫上面铺着两张白绵毡,是我结婚那年父亲专门叫人擀制的。我小的时候,父亲种地也养羊,家里虽不富余却有吃有穿。那年月,绵毡就是一个标志,它诠释着庄户人家的勤劳和智慧。整整几年时间,父亲积攒了上好的羊毛,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找到了两个已经歇业数年的毡匠,这是父亲最后的一桩心愿,他说县城在山沟里,潮气太大,容易风湿,不比老家塬上,风头高,干燥。绵毡隔潮,保暖,恐怕以后再也没有人擀毡了。
夏天来了,山青水碧。一个阳光很好的正午,我把两条绵毡拿到楼下,搭在大理石栏杆上晾晒,吸引了过往的许多形形色色的目光。老年人看到绵毡,似乎看到了一段往事,感叹岁月的忽促,物事的流转,年轻人满腹狐疑,不知此乃何物,他们轻蔑的神情触动了我内心的隐痛--哪些离我而去的亲人啊,那些不堪回首却无法从我心头抹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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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绵毡是陇东人家土炕上常见的一种毡毯,民间习惯上叫毡,属纯羊毛手工制品。类似的毡制品还有毡帽、毡鞋、毡衣、毡房等等,这些是草原民族的生活用物,在陇东并不常见。
陇东的绵毡一般由羊毛擀制而成。山羊毛质粗硬,擀的毡扎人皮肤,躺在上面痒痒的十分舒服;绵羊毛质柔软,擀的毡要相对绵软一些。从颜色上区分,绵毡有黑毡、白毡和花毡。山羊毛色大多是黑的,擀的毡多为黑毡,绵羊毛色雪白,擀的毡多为白毡,二者混合擀出来的毡,黑白混杂,叫着花毡。
绵毡厚约1公分,温暖而绵软。有了绵毡,土炕上面不用再铺褥子和床单,就已经十分舒适而体面了。在以自然经济为主宰的时代,炕席上的绵毡意味着牛羊成群,衣食丰足,家底殷实。绵毡厚被,描画的正是富裕人家的炕铺陈设。贫穷人家,绵毡难得一见,孩子们往往只好在土炕上溜光席,早上起来,屁股上满是人字形的烙印。
以后的岁月里,工业制品大量涌入,绵毡和其它许多手工制品一样,被排挤出局,不知不觉地淡出了人们的生活。随着老年匠人的纷纷谢世,擀毡工艺也被毡匠们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切都随风而逝,民间便难得一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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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完全靠透支体力夺取丰收的年代,许多技术性较强的手艺活,也同样需要出力流汗,力气是干好一切事情的基本功。在农闲的时候,匠人们走出自己的村落,结队而行,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游走奔劳,靠施展他们的手艺搞点副业,补贴家用。
传统手工匠人种类很多,比如挖窑的土匠,编席的席匠,伐木扯板的板匠,做木工活的木匠,还有专门擀毡的毡匠。他们挑着自己专用的行头和工具,走村串户,一路风雨,一路酷暑,依赖娴熟的技艺与辛劳的汗水,他们创造了一个个令人刮目的传奇。
毡匠们大多在农闲的寒冬腊月才出动,擀毡的器具十分简单,也十分专业。一张木制的巨弓,一个3米多宽的竹帘,这算大的物件,还有用来抖散羊毛的金铰剪,由撒尖和“手掌子”两个物件组成。撒尖是长约70公分,宽约2公分的三根竹片,一端削尖,“手掌子”是跟人的手掌形制相似的木板,上面系着细绳带,绑在手掌和手指上。另外还有淋水用的摆水砣,弹羊毛用的走仙锤等等。
擀毡工作需要的不光是技艺娴熟。由于环节繁杂,工序繁琐,体力的投入也比较大。首先要捡羊毛,把羊毛抖开,剔除掉混杂的柴棍、土块、长满小刺的草籽等杂物。接下来就是炕羊毛,将捡净了杂物的羊毛在土炕上均匀地摊开,烧热土炕烘炕,羊毛油汗大,往往会粘连成片状,很难摊匀,在院子里晾晒又怕被风卷走,在窑洞的土炕上炕羊毛,很快就能把羊毛上的油汗除掉,让粘连成片状的羊毛变得松散起来。这时候还得拿撒尖轻轻拍打摊开的羊毛,使其更加松散。然后在土炕上架起木弓,缚在木弓上的弦绳,是韧性很好,弹性十足的牛皮筋。毡匠一手紧握走仙锤,用力拨动弓弦,“当子,当子;当子,当子”羊毛便如雨后晴空的云彩一丝丝地化开,蓬松起来,柳絮一样飞散开去,轻盈地飘逸到地面上。
下一道工序就是摊毡,必须准备好一个足够大的板铺,通常情况下,窑洞的旧式门扇,都是整块木板拼成的,十分平整,两副四块门板拼合在一起,刚好足够擀一个很大的绵毡。弹好的羊毛,云团一样在地上翻腾,毡匠们戴上“手掌子”,抓起羊毛,用“撒尖”敲打“手掌子”,让羊毛雪花般的飞舞开来,均匀地散落在竹帘上。
等羊毛摊好后,用摆水砣往摊开的羊毛上洒水,再把帘子卷起来,两个人用脚登着来回滚动,这就是滚帘。反复数百次的滚帘之后,羊毛就会粘连起来形成毛毡的雏形。
接下来就是合边。合边就是让毛毡有棱有角,成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第一次滚帘后,打开帘子,将参差不齐的毡边折成一条直线,用手搓捻,毡边上的羊毛就会粘合得紧密,接下来再洒一次水,开始第二次滚帘。两次滚帘后,毡边就基本合好了。
最后一道工序是洗毡,在擀好的毡坯上浇上开水,两个毡匠坐在板铺一端的长条凳上,用光脚板卖力地踩踏,反复许多次后,打开帘子,再浇开水,再卷起来登踏,如此反复,直至毡坯上挤出的水不再浑浊。这时候,毡坯就完全洗干净了,而且毡毛经过滚动碾压十分瓷实,完全粘合成一个整体,一条毛毡也就这样诞生了。
将毛毡搭在院子里,让阳光和轻风掳走水分,新毡就可以铺到火炕的光席子上。大雪封门的严冬,一家人围坐在铺了绵毡的土炕上,暖哄哄的,十分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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擀毡的用具和全过程看似十分简单,毡匠们行云流水般的自如运作,无异于一场精彩的表演,一场视觉的盛宴,只是简单中蕴含着智慧,轻松却不乏功力。擀毡不用专门的板铺,卸下人家窑洞上的门板就地拼接起来就可以使用。滚帘时,两个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四只脚登踏的用力必须始终一致,这靠的是长期合作形成默契。毛毡的质量,也完全决定于毡匠们的功力和技艺,如果匠人的配合缺乏默契,毛毡的薄厚就很难一致,甚至会使帘子跑偏,滚帘、洗毡等工作就无法继续下去。合边的功夫全在手上,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没有过硬的功夫,下手一做就会走样。毛毡的棱角是否分明,边沿是否平直,薄厚是否匀称,靠的就是手劲。
毛毡只是陇东人家窑洞土炕上保温御寒的物件。窑洞具有保温的优势,冬不冷,夏不热。窑洞还有许多劣势,就居住的舒适度而言,窑洞比较潮湿,这个劣势对于人的健康十分有害,毛毡具有隔潮保暖的优点,这是如今其它铺盖所无法比拟的。寒冬腊月,每当北风呼啸的夜晚,陇东人家的土炕烧热后,锥子一样扎人屁股,绵毡能够将土炕中间集中的热量,均匀地分散到炕上的角角落落。让人更加舒适地享受温暖。
在相对封闭的农耕时代,物资供给还十分贫乏,大多数生活用品都是自产自用。毛毡不仅充当过土炕上的铺垫之物,在许多老年人的记忆里,由于棉花过于昂贵和短缺,绵毡也常常被人们当被子盖。把绵毡盖在身上要让它十分贴身保暖,的确十分困难。每当北风呼啸的寒夜,先把绵毡卷成筒状,脱衣之后钻进毡筒,用木棒狠狠地抽打,直至贴身,才能更加暖和。这显然也是在没有绵被保暖的情况下的一种无奈之举。
如今,物质已经十分丰足,更加轻柔而贴身的棉花和羽绒充斥人们的生活,大家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去耗时费力地去擀制毛毡了。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时光的无情。我们再也见不到给予我们温暖的先辈,他们遗留下来的物件,永远伴随我们的生活,让我们时时能够触摸到先辈们给予我们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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