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五岁那年,哥哥已经上初中了,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哥哥从学校带回来半盒大米饭,里面还有两小片瘦肉。哥哥顺手就递给我说“老幺”,特意给您留的,那时我感觉哥好亲切,心里好温馨。母亲看了看,就拿起饭盒,把饭倒进砂锅里打开火给我热。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如蚂蚁蛋般白白净净、晶莹剔透的大米饭,胃开始有动作了,不停地绞缠着、纠结着,发出阵阵呐喊和渴望,嘴里的唾液分泌得好快,我已经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喽。
火还没燃大,热气都还没有冒上来,但我实在是捱不住了,乘母亲不注意,就偷偷的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母亲顺手就敲了一下我的头,说我是个“好吃嘴”,我顺势缩头往后退,敲得还算轻,我咧咧嘴笑了,感觉舌头尖尖和喉咙管管真的是比包谷沙沙细腻多了、滑涮多了,那种清香爽口的感觉至今都还让我回味无穷。
我家坐落在贵州西部一个偏避的小山村里,乌江大峡谷上游的高岩背后,到处是乱石旮旯,刺林杂木。受喀斯特地形和印度洋暖湿气流的影响,这儿是“山高气温低,漏水如小溪,夏天特干旱,冬季绵绵雨”,还有就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雨停水也停”,是家乡的真实写照。
小时候,能吃上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简直是一种奢求,也是那时的人生梦想,或许也是这一生的奋斗目标。因为家处贫困山区,自然条件特别差,一年不是天干就是梅雨,地里的庄稼因温差太大长得很不好,收成也就不会太多。好的年称,能多收入一点点,但也是耗子舔米汤——只能敷得上嘴。我家仅有的半亩水田天旱时基本上是颗粒无收,天下时也只能打得到近佰来斤稻谷,还有大半是叶壳(空),母亲一年的愿望是能够吃饱一顿年夜饭就心满意足了。一家人长期吃的都是包谷面饭、酸菜豆汤、洋芋坨坨和小麦汤粑,还有红苕稀饭(面汤),就这样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的混过着,漫度着各自的光阴,蹉跎着彼此的岁月,都希望借过大年的鞭炮声和新年的热闹来冲一下喜,来冲一下倒霉的运气,改变一下贫困的现状,争取来年有个好的收成,生活有点好的转变,一家能过上一个吃饱穿暖、欢天喜地的闹热年就行。
有一年端午,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暴雨,真如父辈们所说的涨了“端午水”,所有的枯井都下发(淌水)了,涨水就代表今年会有好的收成。一般下暴雨都伴随着超强台风,狂风把我家屋檐一角上的毛草都不知道卷到哪儿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墙头,屋里还漏了一地水;房屋左边的一棵梧桐树被台风从中拦腰折断,露出了白白嫩嫩的伤痕;那棵矮桃树下躺着一个个红红的桃子,十分诱人,好像是在等待路人的捡食和品味。
我来到离家不远的水井边,听着哗哗流淌的水声,如情歌欢唱,似醉抚琴箫;远处奔腾倾泻的山洪,怒吼声回荡在山谷和群峰之间,醉了山脉,醉了江河,醉了来来往往的路人,更是醉了漫山遍野的绿色庄稼。
水,对我这个生在干山的孩子来说,比金子还要珍贵,还要重要,它不仅是生命之源,不仅是日常所需,还能带给幼小孩童更多的乐趣。看着汩汩流淌的水儿和一个个坠落的小飞瀑,撩拔着久违的心扉。于是我就用手去抚摸,用脚去踩踏,用脸去亲吻,冰冰凉凉和痒痒的,说不出的舒服和细腻。这时我听见赶牛的声音传来,抬头一看,那是父亲羸弱的身影,一猜就知道是他想乘“涨水”打(耕)田了,远处还有两位异姓老伯正吆喝着牛往自家的田里走去。
我家“半湾田”里的油菜杆还没有拔掉,是因为昨日父亲看见天要下雨才急忙把菜籽割了。母亲赶在父亲的前头来到田里,麻利的着拔菜杆,我看见父亲快到了,就帮着母亲干活,一拔粗粗的菜杆纹丝不动,可能是因为那时我还小力气不够大吧!沾了一手的白灰,母亲看见我拔不动就笑咧了嘴,于是分咐我帮她扛菜杆,把菜杆扛到田外面的光石板上去,并叮嘱我小心点,怕菜杆上的刀口尖尖划伤我的手和脚。
黑牛儿在前面拖,父亲在后面犁,浑浊的泥水顺着犁出来的土沟跑,不时会发出哗啦啦的水声,父亲也“走”、“走”、“走”和“跟沟”的吆喝着,形成一曲天籁绝唱。父亲手中的牛扫鞭在空中一样一样的(试意牛快点走,不走就要捱打),皮筋乱跳着舞,在妩媚的阳光下,呈现一幅唯美的农夫耕种图。
两天后,“半湾田”通过父亲犁了又耙,耙了又犁,绞边沟、扎水口等不停辛勤的劳作,终于有了田的基本模样。远远的望去,如一面明镜镶嵌在天地之间,映着蓝天,照着白云,云儿在田地里飘缈;微风漫漫吹拂,涟漪阵阵旋荡。
第三天,父亲从十里外的二舅家背来稻秧,母亲把粪从猪圈里弄出来,并背到田里撒上,插秧是迟早的事。第四天,我和父母亲一样,打着光脚板踩在深深的泥膏里,我用他们教我的株距行距和办法试着插,三个手指夹着两棵秧苗,无名指和小指垫着,顺势往下(防止栽成坐兜秧,水稻长不好),但不管怎么试都还是没有他们栽得好,稻秧总是东倒西歪的,心里很不服气,也不好受,他们还半开玩笑的说:“大米饭好吃不好吃啊!让你知道大米好吃田难种,……”我聆听着,牢记在心里,但小手还是在不停地实践,不停地努力,争取栽得好一点。
大半天过去了,一湾水田在我们的劳作下从明镜变成了绿洲,父亲和母亲栽完后还不时回头看看,好像是欣赏他们的杰作一样,喜悦之情溢于脸上,有一种快乐和幸福感。我也仿佛闻到了稻香,更是看到了希望,还感悟到了人生路耕耘之漫长。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个多月很快就过去了,秧苗从青黄色转变成了翠绿色,长得非常爱人,大窝大窝的,如不仔细分辨,都快分不清哪儿是行距、哪儿是株距了。稻田封了林,像一床绿宝石地毯一样,让人很是喜欢、很是欣赏。可从这时天开始转晴,温度逐惭升高。后来,天天都是红火辣太阳,气温基本上都在三十五度以上,稻田里的水坚持了一个多星期就只剩花花水了,急需外来补给。
家门前井里的水也只有麻线粗细大了,一天淌不了几吨水,我心头非常着急,我就一水井一水井的舀来倒在田里,开头一天舀两三次,后来一二次,越来越少,手膀子也舀软了,腿脚也跪酸了,看着秧苗欢快的吮吸着生命的乳汁,再苦再累也感觉心里是甜甜的,暂时缓解了一下燃眉之急。
尽管如此,在烈日高温的烘烤暴晒下,稻田很快就没有水了,边角上已经开裂,秧苗也如无水的鱼。山坡上的包谷苗已跟着卷叶,但天还在继续干着,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老人们早晚都在自己的地里巡视着,可能也焦急着、纠心着。
为了保住这块田,我还是坚持有一点点水都往田里倒,就连早晚的洗脸洗脚水都不放过,希望能坚持一下,坚持到天下雨就行。家门口的井已经无水了,我和父亲还到一里以外的地方去挑了三天的水往田里倒。可是,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我们挑水的速度怎么能有烈日和高温烘烤的快呢,几桶水倒在田里真的是泡泡都不起一个,半小时就没了踪影。
父亲看着没了指望,也不再挑水了,我就每天坐在我家后面的土坎上,天天看着天边的乌云翻白云,雪白如锦,快要飘过来、快要飘过来了,但却始终没有飘过来,都被几阵大的顺风就吹散了,没了影子,又是一个火烧天,红红在太阳,晚霞非常迷人,但我们哪有心思赏霞,瓜棚里的蚱蜢也跟着凑热闹,我能感觉到父亲内心里的疼痛,我的心也跟着痛。那是我们一年的希望和过年大米啊!再不下雨就没指望了,求求菩萨保佑!求求菩萨保佑!但菩萨好像不听求,也不想保佑。
此时正值六月下旬,烈日就像冒了火一样的泛白,田已经开大口了,还起了大块大块的壳,装不住一滴水,我看在眼里,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心里的痛。有的井还有水,但已经开始排队守饮用水,洗脸水洗脚水都得留下给牛喝或猪吃,家门前的老井已经无一滴水可淌,两里以外的人们还挑着水桶往我们村里赶来。
山上的包谷林已经从青色变成了黄色,最后大多直接瘫倒在地上,黄黄的,叶都碎了,一片接着一片,天底下一片金黄色。稻田里只剩下焦碎的稻草,有的稻穗还在叶心里夹着,有的刚露出头就被晒干了,早已夭折,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喂牛,或许牛都不喜欢吃。方圆七十公里范围严重干旱,庄稼颗粒无收,这是近40年来的头一回。
庄稼都被晒死了,今年的生活还远不如往年,真是雪上加霜,父亲叹惜着,血本无归,但也没有什么办法。记得过大年的那个晚上,母亲做了两糙饭,一种是包谷面饭,一种是大米饭,母亲把大米饭舀给我们哥姐仨,一人只分得一小碗,自己和父亲就吃细如火药的包谷饭,筷子却只在几个素菜之间飞来飞去,从没放进那个肉盘子里一下。窗外偶尔有几家啪啪啪的土鞭炮声传来,我们又是惊又是喜,慢慢聆听着、咀嚼着,感受着新年的氛围,过了一个寒酸的大年,期待着下一个好的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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