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记 » 童年的忧伤在心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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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忧伤在心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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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弘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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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2012-01-23 12:35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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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沟桥事变的第二年,我来到人间。娘说,我和灾难一起降生。不到周岁,大人们就抱着我逃难。鬼子的炮声在半空中轰鸣,子弹在耳边嗖嗖乱窜,三姨是‘天足’,抱着我在前面的人群里飞奔;娘是‘裹足’,跑不动,只好在后面吃力的紧跟。人们都在忧心忡忡、惊慌失措地逃难。娘说,只有我却在三姨的肩头上咯咯地笑。当我记事时候听到这故事,心里很是不好受,于是就哭了。娘问我哭啥,我说,我那时候不该笑,可是,我不知道……。娘说,傻孩子,娘从你的笑里看到了希望;你若是哭,娘心里一定会乱。好孩子别哭了,娘就愿意看你笑。从那时起,为了不让娘心里乱,不管遇到多么艰难和悲伤,我都没再在娘跟前哭过。直到1992年,娘亲驾鹤西去,我才在娘的坟头上,整整哭了一个对时,从满天星斗哭到倾盆大雨,直到爱妻和孩子们强把我拖回家去。我把欠娘一生的眼泪,全部还给了娘。
我的故乡是平度蓝底镇,祖上在蓝底镇也算是‘豪族’了。曾有‘蓝底万氏四大豪门’之称。至于是哪一代世祖的四个弟兄开的产业,不得而知。好像隐隐约约记得娘说过万家四大豪宅的名字:‘积庆’‘德记’‘祥顺’‘和丰’四家字号,大约是取‘积德祥和’之意吧!其实不过是一般的买卖。多般是油坊、磨坊、粉坊兼豆腐坊之类,好像还有一家字画古董珠宝行。家谱里可能有记载,我却没有仔细考究。所以不知我究竟是哪一支的的后人。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我们那一支到我爷爷那一代的时候,家业就衰败不堪了。因为,听娘说,老爷爷(曾祖父)和爷爷都染上了‘吸鸦片’的毛病,不但吸,且都很会拼命地糟蹋钱财,‘斗富’是他们的‘习性爱好’。早早的就把家底儿给折腾光了。心甘情愿地做了那一支子的‘不肖子孙’。
转自:中国网络作家网(www.cgdy.nev.cn)
娘说过一件事。有一年她回婆家过年(娘平常住娘家,故乡有出阁的女儿不得在娘家过年的风俗),适逢正月,街上有‘跑耍’的(街头演出之类),爷爷让长工‘万福’,挑着两筐银元到大街上‘看耍儿’!看到高兴时,就向场子里抛撒银元以犒赏那些街头艺人……。不到一个时辰,两筐银元抛撒一空。有人在我老爷爷面前告了状,谁知我老爷爷说,这事他知道,是他让做的:抛撒了好,抛撒了免得给后人惹麻烦了……。自此,只要街上有‘跑耍’的,爷爷就叫人挑着银元向场子里抛撒。父子俩成了当时有名的‘败家子’。娘说,爷爷还是前清的末班秀才,入民国后堕落成放荡不羁的‘先知先觉者’。他终日迷迷瞪瞪,醉眼朦胧地用苍凉嘶哑的嗓音哼着、唱着:‘均了吧,分了吧,留些银钱做什么?贼也想、盗也算;落得昼夜难入眠!千里搭敞篷,盛宴终须散……;君不见:塞北飘飞雪,江南雨缠绵,天下几曾得安闲;诸君听我一句言,分了吧,莫留钱,钱财是祸根,终须招惹天下乱;你攒钱,我不拦;有一句,需记全:少给子孙留麻烦……’。娘好几次说起这个故事,可每次说起后都有不同的感慨和评价……。
为躲避鬼子扫荡,姥爷叫娘带着我和我弟、妹来青岛跟‘大大’(爸爸)过生活。在膏药旗的阴影下,自然,人们依然没有笑容,或即使有也从未灿烂过。
但城里总比乡下相对消停一点。那时全家生活只靠家父一人的收入过活。家里经常揭不开锅。每当这时,娘就会幽怨地向我诉说:唉!当初你爷爷如果少抛撒一点,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步天地不是!?那时,我心里只想哭,认为万家对不住娘,好像是我的责任似的——我毕竟是万家的子孙嘛!可我怕娘心里乱,就噙着泪对娘笑。娘爱抚的摸摸我的腮:孩子,不说这些了,他毕竟是你爷爷,是吧!也许他有他的道理……。娘虽然埋怨爷爷,但从未恨过。
民国卅四年秋天,不管穷人富人的心都像万里无云的晴空一样爽朗,万恶的鬼子夹着尾巴滚回东洋去了!我那童稚的心重新憧憬着姥姥家庭院里秋阳照射下豆棚瓜架里秋虫的鸣叫声。恨不能立即插翅飞回我那久别了的、魂牵梦绕的姥爷的家园,想象着匍匐在东苑的门楼下,聆听三姨为我哼唱着古老而亲切、略带忧伤的歌谣……。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娘的家乡——姥爷的故里。幻想着那些美好记忆的再现。可是,现实跟我幼小心灵的想象竟然相差如此天壤之别,那里根本就没有宁静的生活。鬼子走了,乡下并没有平静。战争的阴影依然笼罩着灾难的沽河平原;村子里已经没有了狗叫,因为这里正在‘拉锯’。夜晚,国军撤离,八路进村;平明,八路撤出,国军进村;为了八路进村时不引起国军的警觉,只好把所有的狗仔统统打死,剥狗皮、吃狗肉……;姥爷家的狗,也没逃此厄运;什么时候都有投机分子,打死姥爷家狗的是村里的一个二流子。小弟弟不懂事,经不起那二流子的诱惑,吃了一块狗肉。娘知道后训斥了他一顿:你怎么能吃得下,它整天价陪你玩耍,朝暮厮守在一起,护着你,亲着你,为咱看家护院……,你怎么能吃得下?你的心不是肉长的?直训的小弟眼泪汪汪,说,‘娘,介儿(弟弟的乳名)再也不敢了……’。' ? p$ k. G6狗子被杀光,八路进村时,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在这你进我出、你出我进过程中,双方和无辜百姓死伤了不少人,这可全都是咱中国人哪……!
‘你们还是回青岛吧,乡里不能待了,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姥爷又托人把我们母子送回来青岛。他老人家是怕我们母子万一有个闪失,没法跟我爹爹交代啊!于是,我又重新过那亦忧亦患的城市贫民生活了…….
民国卅七年,父亲赋闲,说‘赋闲’好听些,其实就是失业。我和弟弟只好辍学。每天,父亲靠打‘卯时出、子时归’的‘卯子工’(相当于如今的钟点工),来换取全家人一天的口粮。
一天,家里真的断了顿。我直饿得心里发慌,眼前冒金星。娘把我叫到身边递给我一个提篮,就是那种麦秸编的、扁扁的、那时候家家用来买菜的提篮。对我说,孩子,娘知道你饿……。你提上这篮子,出院门往东走,走远一些,没有熟人会看到,那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家,你去求他们帮你一口……饭吃吧!
毕竟我太小,觉得讨饭很丢人,怕遇上同学难为情。宁肯挨饿也不想去。我眼里噙着泪水,但是,‘怕娘心里乱’一直笑着央求娘:娘,谓韶(我的乳名)不愿意去……。你跟弟弟一起,不丢人的,不然你们会饿坏的……!弟弟态度更坚决,把头扭到一边,不理娘。兄弟俩终于没有‘沦落’成乞丐。娘一声长叹:唉!都怪你爷爷,把钱都抛撒了…!孩子,娘不难为你们了,听天由命吧!——唉!要不是为了给你爹留脸面,娘就去乞讨给你们吃。——那时候,人们认为良家妇女抛头露面沿街乞讨是很伤大雅的,做丈夫的会羞愧死!
就在无计可施时,姥爷叫我二姨夫从百里之外的故乡推着独轮车,送来了满满两大帆布口袋小米。‘听说姐夫赋闲,三叔(姥爷从不让自己的女婿称呼自己‘爹’,所以,我爹和两个姨夫,都管我姥爷叫‘三叔’,因为姥爷行三。)叫我送点口粮来如急’。娘激动地连说‘上天有眼,祖宗保佑’,却一点也不提姥爷的恩惠。大概是‘大恩不言谢’的缘故吧!就这样,我家两三个月小米当家,直到爹在‘三兴绸缎店’谋到店员的差事。
没当上乞丐这事,我以后曾经后悔过,就是在‘越穷越光荣’的年代。我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听娘的话,提篮乞讨一回。不理解娘的舐犊深情,伤了她的心。同时也让我痛失一次成为‘真正无产阶级’的机会;确实‘后悔莫及’了一阵子。
青岛解放前一年或两年,八路在平度开始‘划成分’、搞土改,发动贫下中农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工作组在动员大会上说:你们想过好日子,就得打倒地主,把他们扫地出门,分他们的田地和房屋财产,你们自然就有好日子过了……。不久,消息传来青岛:蓝底老家,由于爷爷奶奶早已过世,父辈的兄弟四人,已经家徒四壁、不名分文。所以,农协对于我家的成分,几乎是没有异议,众口一词:贫农。这本来是件大好事。可是为此,娘却着着实实地失落了好些时日。认为。突然被人当成了穷光蛋,是件晦气事。在那些被划成地主、富农的本家老少爷们儿婶嫂姑奶面前,很没有脸面,抬不起头来。娘根本就不去认领从地主富农那里分得的财物田地。觉得自己过得不如人,再去分抢人家的财物,是件十分不道德的丢人事。所以,自从我家被划成‘贫农’以后,娘就再也没有回过蓝底老家。分得的田地财产,也不知叫谁请受了去!直到许多年后,‘三年灾害’那时节,才回过神来。后悔当初是多么‘愚昧无知’!
娘在最后的日子里的弥留之际,一天,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对我说:你爷爷才是真正的高人,若不是他老人家把家产早早的抛撒了,如今,你们还不是一窝地主狗崽子?唉,狗崽子的日子怎么过哟……!我很快就要去见他老人家了,我要替你们好好地谢谢他……!我的眼里噙着泪笑着对娘说:娘说的是,韶儿祭祖时一定多给爷爷磕几个头!
其实,娘走的时候,中国早已不讲阶级斗争了,可娘的意识里依然停留在那干涸了的历史留下来的龌龊的泥坑里。
转自:中国网络作家网(www.cgdy.nev.cn)
娘仙逝也快廿年了。不久我也终将去跟他老人家团聚了。在这日渐走近奈何桥的岁月里。不知怎的,我却回忆起那些尘封了多年的童年时候的一幕幕往事来,虽然凄婉、忧伤,苦涩,但却也很有一点似有若无的令人不忍割舍的迷恋和怀念……!原来,它们从来也没有被我遗忘过,它们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静静地流淌着,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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